潮汕人口中所说的“涂碳”其实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蜂窝煤。
       蜂窝煤是潮汕千家万户的生活基石,在液化气和天然气尚未普及的年代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日常炊煮——家家户户的炉灶上,用它来烧水、煲汤、炒菜,尤其是用来“煲糜”(熬粥)和“炖茶”(冲泡工夫茶),那稳定的慢火被认为是成就美味的关键。
       蜂窝煤并非简单的黑色煤饼,而是一个精密运作的生活系统核心,一段集体记忆的载体,更是一个时代特定的文化符号——这就是潮汕的蜂窝煤,当地人称之为“做煤”或“印煤”。从“做煤”的集体劳作,到“风炉”上的文火慢炖,再到最终退出历史舞台,成为雕塑与记忆,蜂窝煤的故事,是一部浓缩的民间生活科技史、一部充满烟火气的人情志,更是一幅反映社会变迁的民俗画卷。

一、灶台的心脏:计划经济下的民生燃料与生活节奏
       蜂窝煤在潮汕的普及与盛行,与我国特定的历史时期紧密相连。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的计划经济时期,煤是城市居民最主要的生活燃料,实行严格的定量供应。在潮汕地区,每人每月仅有约15斤的燃煤配额,对于人口多的家庭而言,这常常捉襟见肘。这种稀缺性,使得蜂窝煤不仅是一种燃料,更是一种需要精心计算和节约的生活资源。
       它的核心价值在于为潮汕人家的日常炊煮提供了稳定、持久且相对经济的热源。潮汕饮食文化中至关重要的“煲”与“炖”——无论是需要数小时文火慢熬的老火靓汤、糜(粥),还是工夫茶中对水温的精细控制,都依赖于蜂窝煤那种绵绵不绝的温热特性。它不像木柴般猛烈易逝,也不如后来的煤气难以持续,那种“慢性子”的燃烧节奏,悄然塑造了“过去的日子很慢”的生活质感,也被认为是成就潮汕风味“镬气”与“入味”的关键之一。蜂窝煤的热力不仅滋养家庭,也驱动着市井经济。无数街头摊档、小吃店依靠一两具煤炉,便支撑起全天的营业,那袅袅升起的煤烟与食物香气交织,构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市井风情。

二、泥土与火焰的技艺:一项充满智慧与协作的集体劳动
       制作蜂窝煤,在潮汕是一项被称为“做煤”或“印煤”的集体工程。它远非简单的体力活,而是一门融合了物理、化学经验和社区协作的乡土智慧。
       其材料配方简单却极为考究:主要成分是煤粉与黏土(多为本地黄泥或从韩江河床取来的泥片)。黏土远非简单的粘合剂,它扮演着关键角色:调节燃烧速率,使煤饼结构坚实且耐烧。一名经验丰富的“做煤”师傅,其核心技艺就在于掌握煤与泥的黄金比例。泥多则煤饼板结难燃,火弱费时;煤多则结构松散,易碎且燃烧过快。这其中的分寸,全凭手感与经验判断,是典型的“隐性知识”。孩子们在父辈的言传身教中摸索,一次因为“和稀泥”而导致煤饼垮塌的失败经历,可能成为终身受用的教训。
       其制作工艺是一套完整且强度巨大的家庭劳动课。流程包括买煤、碎煤、筛煤、拌泥、印制、晒煤和储存。其中碎煤与拌泥最为吃力,操作者无不“白净净地开工,黑乎乎地结束”。随后,将混合料填入特制的钢制模具中压实脱模。这模具底部的12根钢钉,留下了至关重要的通风孔洞,“蜂窝”之名便由此而来。这些孔洞并非装饰,它们创造了最大的空气接触面,是燃烧效率远超煤块的物理关键。
       然而,整个过程中最牵动人心的环节是“晒煤”。这完全是一场与老天爷的博弈。夏季的“风时雨”(雷阵雨)神出鬼没,可能让全家辛苦一上午的成果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的煤泥。那种眼看乌云压顶,全家老小乃至邻里街坊狂奔抢救煤饼的紧张与无助,是经历过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。正是这种共同对抗不确定性所结成的劳动情谊,深深烙印在社区关系之中。

三、社会关系的试金石与文化背景:从择偶标准到集体记忆
       在潮汕地区,蜂窝煤的制作能力,曾意外地成为衡量一个人,尤其是男性,是否踏实能干、能否承担家庭责任的重要社会文化标尺。由于“做煤”是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技术活,那些“有文化、身体好、爱劳动、肯吃苦”的男青年,在婚恋市场上无疑是“香饽饽”。坊间甚至流传着这样的笑谈:有独生女带男友见家长,父母问及是否会“做煤”,男孩一句“不会”,便可能让一段姻缘告吹。因此,许多男青年在恋爱期间,主动帮女方家庭“做煤”,成为一项重要的“考核”与情感投资。这句“蜂窝煤能做一千斤,洗衣超过一脚盆”的俗谚,幽默而直白地反映了那个年代朴素的择偶观和劳动价值观。
       另一方面,“做煤”也鲜明地折射出家庭结构和邻里关系。对于人丁单薄、缺乏壮劳力的家庭而言,每月一次的“做煤”日是巨大的磨难。而那些兄弟众多或邻里和睦的家庭,则能通过协作相对轻松地完成任务。这种互助的需求,无形中强化了社区的凝聚力。蜂窝煤时代的生活,虽然物质匮乏、劳作艰辛,但也被许多过来人回忆为一种“俭朴而有温度的岁月”。那种走街串巷的叫卖声、街边五花八门的摊档、夏日午后抢救煤饼时的呼号、以及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炉火映出的微光,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烟火气与人情味的“家园”意象。在艺术家眼中,这种矛盾的温情,正是值得被定格和凝视的集体记忆。

四、精巧的驭火者:“风炉”的设计哲学与生活美学
       蜂窝煤价值的充分发挥,离不开其最佳搭档——风炉(俗称煤炉)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,是陶土烧制的“八仙炉”。其得名源于炉膛周围精巧分布的八个进气孔,寓意“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”。
       这一设计是功能与智慧的结晶:
       1. 空气动力学应用:底部的风门与炉身的孔洞,形成了一个可调节的自然通风系统。通过开合风门,能精确控制进入的空气量,从而实现从文火到旺火的无级调控,满足了炒菜需旺火、煲汤需小火的烹饪需求。
       2. 材料与结构的匠心:陶土材质保温性好,热量集中。炉口设计便于煤饼的取放与更替。许多家庭甚至采用“双炉胆”设计,一胆用于日常炊煮,另一胆专用于保持水温、冲泡工夫茶,将燃料利用到极致。
       3. 与生活方式的深度契合:风炉体型小巧,移动方便,完美适应了潮汕民居的空间特点。其提供的稳定、温和、持久的火候,与潮汕人烹饪中讲究的“熬”、“焗”、“焖”等技法高度契合,成为塑造地方风味不可或缺的工具。主妇们通过精心管理,甚至可以让炉火整年不熄,节省重新生火的麻烦。
       五、从生活必需到文化符号:一个时代的退场与记忆的转型
       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,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国营煤店开始供应机制的蜂窝煤。九十年代后,瓶装液化气、管道天然气及各种电器迅速普及,蜂窝煤作为日常燃料的使命,在短短十余年间便急速落幕。
       其退场过程清晰可见:据2015年的调查,汕头市中心城区最后一家蜂窝煤加工场,日产量从高峰时的40吨锐减至2吨,客户仅剩少数追求低成本的开水店、食品加工厂和部分习惯使用煤炉的独居老人。经营者多为年迈老人,维持经营更多是出于对老员工的情谊和对微小需求的延续,利润微薄,前景渺茫。
       然而,物理形态的退场不等于文化意义的消亡。蜂窝煤系统,正从一个生活必需品,转变为一个强大的文化符号与记忆载体。
       • 在当代艺术领域,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凝视。例如,在汕头大学校园内,一件将蜂窝煤放大上百倍的黑色雕塑,安静地矗立在草地上,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,将过往的岁月“猛然拉到面前”,引发了跨越代际的集体回忆与讨论。2012年,蜂窝煤的经典设计甚至获得了北京国际设计周的“经典设计奖”提名,其朴素而高效的设计哲学得到了正式认可。
       • 在地方民俗记忆中,它成为怀旧的图腾。相关的照片、故事、文章在互联网上被不断分享和传阅,人们回忆的不仅是煤饼本身,更是那段全家动员、邻里相助、充满汗水与温情的共同经历。

结语
       回顾潮汕蜂窝煤的一生,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技术文化生态圈:从计划经济下的定量配给,到对材料配比的化学理解;从模具设计的物理应用,到与“风炉”和生活方式的美学适配;从考验个体力量的繁重劳动,到维系社区情感的协作纽带;再到最终,从一个黑乎乎的实用品,升华为一个触发集体乡愁的文化符号。
       它不仅仅是燃料,更是一套扎根于特定历史、地理与生活方式中的、朴素而高效的民间生活解决方案。今天,当我们站在清洁高效的现代厨房中,回望那块布满孔洞的黑色煤饼,它所点燃的,不仅是旧日的灶火,更是对一段充满协作、智慧、坚韧与深厚人情的岁月最深情的回望。它的火焰熄灭了,但由它煨暖的时光,却永远保存在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里,温暖犹存。